【新闻调查】停业的妇产科

  9月22号，云南省石林县妇产科的一则停业通知在网络上广为流传，从图片上看，妇产科办公区域空空荡荡，旁边写着妇产科停业的牌子上，贴了一份情况说明，称：近期多次发生患者家属无理围攻、殴打我科医务人员及破坏正常医疗秩序，严重威胁我科医务人员人身安全，无法正常开展诊疗工作……从今天起，妇产科停业。

  医院和患者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纠纷，要以停业来应对？

  石林市人民医院是一家二甲医院，妇产科在当地颇有名气，记者于停业事件发生6天后来到医院，据说在停业事件发生后的第二天医疗秩序就已经恢复正常。停诊的牌子和条幅都已不在，派出所报警电话依然存在。

  记者：9月21号，你们这贴了张停业的告示。

  赵妃芹（石林县人民医院妇产科护士长）：因为我也被打过，另外一个护士也被打。她们就说：不行，这种情况我们怎么上班，我们暂时不要上班吧。我们就帖一个通知，让新来的病人，如果看到这样闹得情况就去别的医院看一下。


  护士长被围攻


  患者家属闹事

  院方提供的监控显示9月21号上午12点多，一群人涌进急诊室，这些人进入治疗室后打伤了一个助产士，由于治疗室内没有安装监控，没能拍摄下打骂助产士的画面。而后来赶到的护士长则被家属围攻。打伤医护人员的这些人是一名黄姓患者的家属，事发前上午，这名患者生下一名死婴。从监控视频看出，这些患者家属滞留了一个小时才离开。

  他们走后妇产科贴出了停业通知。下午还拉出横幅。

  记者：你认为为什么发生这样的事情？

  普玉玲（妇产科负责人）：干医生太没有意思了，苦来苦去，别人还这样说，说你是杀人凶手。

  记者：作为一个医生，你当时也同意这个做法？

  许文佳（妇产科医生）：（哭诉）作为一个医生已经全力地去救治你的患者，却得不到理解，真的觉得很无奈也很遗憾，世道怎么是这个样子的？人与人之间根本没有基本的信任……


  为患者的不理解而落泪

  采访时患者黄柯嘉仍住在医院，以情绪不稳定为由谢绝采访。而她的丈夫认为，他们不是医闹，妇产科停业与他们没有关系。

  记者：停业的原因是很多家属去闹事，攻击医务人员，您觉得说的是你们吗？

  秦宇超（患者丈夫）：我觉得说的应该不是我们，并且他们医院那么多保安，你觉得可能吗？

  秦宇超说，妻子怀的孩子是他们的第二胎，从怀孕开始一直在石林县医院做产检。9月15号最后一次产检显示一切正常，5天后却在这生下一个死胎。


  9月15号产检结论

  记者：进医院之前这孩子可能就不行了呢？还是说，到了医院以后因为医院没有及时救治导致的？

  秦宇超：我认为是因为医院没有及时救治……

  秦宇超说，5点钟进产房一切正常，8点钟却产出死胎，显然是医院的责不负责任任是什么？而院方却说，黄家在胎儿分娩之前就已经知道胎死腹中，死胎与医院无关。

  而院方说，医生在早上6:20左右做开普勒胎心监护时，没有听到胎心，他们当时就怀疑胎儿已经死亡。

  郭姝萍（妇产科医生）：我已经开始怀疑（死胎）了

  记者：那这个过程，你们有没有跟他们家属提前说？

  郭姝萍（妇产科医生）：说，说了，当时就在胎监室，我亲自说的。我说那个胎心听不到，但是我不能说死胎，我就说可能小孩还是有点问题。

  记者：找不到胎心您是知道的，但找不到胎心你知道意味着什么吗？

  黄柯嘉妈妈：我认为还是属于正常，我也是个妇女，怀过娃娃，有时候找不到胎心还是正常。只要你给她吸氧，娃娃也许是憋着气，找不到胎心呢。

  虽然此时家属知道没有胎心，不过基于他们自己的理解，他们并没有对胎儿产生担心。但是郭医生还是有点紧张。她迅速安排黄柯嘉去做急诊B超来确诊腹中胎儿的情况。6:45分，B超检查结果证实了郭医生的担心。


  6:45分B超检查结果：死胎

  给黄柯嘉做B超检查的魏玉红告诉我们，她当时就将死胎结果告知家属。

  魏玉红（超声科医生）：我跟病人家属说，没有办法，这个小孩找不到胎心，是死胎。

  记者：你当时明确跟她们这么讲的？

  魏玉红（超声科医生）：明确。

  记者：你是跟病人的家属说，还是跟病人说的？

  魏玉红（超声科医生）：因为情况比较紧急，我们也没让病人家属回避，所有人都在场，两个护士，两个病人家属都在我后面，我都在跟他们讲，所有人都在听。



  医生称将此报告单交给患者婆婆

  魏医生说，自己是亲手将这张写着“未探及胎心搏动”“死胎”的报告单交给了黄柯嘉的婆婆。不过这个老人否认当时救治到死胎的结果。

  记者：当时你看这个B超的单子上，上面写着“死胎”，你们看到了吗？

  黄柯嘉婆婆：我看不懂。我眼睛看不清……

  当黄柯嘉及家属回到产房时，郭姝萍已经离开病房去别的手术室给急诊病人做手术去了。直到7:43分，做完手术的郭医生才回到病房。她在走廊遇到黄柯嘉的母亲和婆婆，这时她才告知家属死胎的结果。

  郭姝萍（妇产科医生）：我就说，现在B超结果已经回来了，确定是死胎。

  记者：她们家当时的反应呢？

  郭姝萍（妇产科医生）：话都没说完，她们就不让我说下去了。说小孩来的时候还是好好的……就开始这样说。


  医院的分娩记录相关记载

  当天上午8:30分左右，黄柯嘉顺产下一个死胎，据医院的分娩记录记载：胎儿脐带长60厘米，绕身两周，特别紧，腿部也绕了一周，腿牵拉到腹部的侧方。医生推测是脐带缠绕导致的脐带绕紧。在产房的许医生还记得，当时胎儿的脐带呈褐色，身上的皮一碰就掉，说明不是刚刚发生的死亡，而是死亡有一段时间了。

  患者丈夫难以接受这个事实。

  记者：主要怀疑什么？

  秦宇超姐姐：主要看胎心监测。

  记者：你看胎心监测的话，无非就两种……

  秦宇超姐姐：对，一个是当时就死了；另一个旧市到医院以后，一直没护理才死的。

  据黄柯嘉的婆婆跟妈妈说，她们通过胎心监测画面上的数字与当时护士没有慌而推断，孩子是有心跳的。而根据医院胎监记录，记者没有在记录中找到这样的记录。而是发现了“行胎心监测，未探及胎心”的字样。

  5:43分护士王春丽给黄柯嘉做胎心监测，这次就没有听到胎心。由于刚刚开始胎监，黄柯嘉就感觉身体不适，便匆忙撤下仪器，没有打出报告就急忙告知医生。对这次没出报告，副院长也对家属做了说明。

  对黄柯嘉妈妈及婆婆关于胎心监测仪器上数字跳动，医生也做出了解释：可能是腹主动脉的条的跳动、搏动，还有血管杂音都会在胎监上显示出来。她们表示不信。而家属一直不同意做医疗鉴定，一直在跟医院谈判。

  在3个小时的医患讨论会上，双方一直在各说各话，沟通基本为零。就在副院长去门外打电话向院长汇报沟通情况时，遭到了家属的的围攻，将他被逼迫着趴着，单腿跪地……

  刘辉（副院长）：当时真是苦笑、无奈，感觉人的尊严好像荡然无存……真是太无奈太无助了。

  下午，黄家又抱着死胎来到门诊大厅，此时当地警察已经出警，但是还是没能阻止他们将死胎放在门诊大厅的地上。

  而前不久的另一起医闹事件，也发生的类似的事情。


  廖文彬及其他家属将产妇尸体放到护士站工作台

  据院方说，当时一名产妇因羊水栓塞与胎儿双双死亡，死者丈夫廖文彬及其他家属将产妇尸体放到护士站工作台上，以此为要挟让医院给一个说法。然而却等来了警察，警察将廖文彬叫到警察局训诫教育，告诉他这叫“医闹”。

  记者：当时有没有想到将尸体放到护士站这个事情不太合适？

  廖文彬（死亡产妇丈夫）：我们哪里懂这个？后来警察也说我们这种算“医闹”。

  记者：你觉得呢？

  廖文彬（死亡产妇丈夫）：我觉得我没有打人，如果他们说算医闹，我承认算医闹。

  在两起医疗纠纷中，当地派出所都在接警后立刻赶到医院，但他们所做的就是耐心的劝解家属，平复他们的情绪。

  记者：当时他们要把孩子的尸体放到门诊大厅的时候，你们制止了吗？

  杨斌（派出所警察）：我们制止了。劝说，这个是违法的，不能这么做。我们还是去（调解处理）室，但他们坚持不去，不听我们的。

  记者：把婴儿尸体放到门诊大厅这种行为算一种什么样的行为？

  徐翔（派出所所长）：如果造成一定影响，那肯定是违法的行为。

  记者：这种行为算是扰乱公共秩序吗？

  徐翔（派出所所长）：当时我们去了他们又没乱，听从劝解，他们需要有人给他们答复。在这种情况下，判定他们是否违法，很难说。

  2012年5月，卫生部公安部印发“关于维护医疗机构秩序的通告”。通告说：未经医疗机构允许，严禁将遗体停放在太平间以外的医疗机构其他场所。公安机关要会同有关部门做好维护医疗机构治安秩序工作，依法严厉打击侵害医务人员、患者人身安全和扰乱医疗机构秩序的违法犯罪活动。依照这个通告，在医院内摆设灵堂、摆放花圈、摆放遗体等行为，都属于依法严厉打击的医闹行为。

  记者：毕竟法律的规定在这，如果有这个规定不执行的话，那么构建法治社会，这个社会的公共秩序该怎么保证？

  徐翔（派出所所长）：我觉得按照法律规定，摆放尸体肯定是违法的，你摆就违法。但就这个医患纠纷，你连贯起来看，患者家属的诉求也是很合理的。

  记者：以你们事后的调查情况来看，护士台摆尸体，还有医生办公室的一些攻击行为，那个够得上扰乱公共秩序吗？

  徐翔（派出所所长）：可以，够得上，这个没问题。

  记者：达到拘留的标准吗？

  徐翔（派出所所长）：可以。

  记者：那你说完全到标准了，为什么不采取措施？

  徐翔（派出所所长）：他们妻子的尸体、小孩的尸体还摆放在那，我们考虑法律的社会影响力，你当天把他拘留了，那后面的后事谁来帮他料理？

  记者：处理这种医疗纠纷，对你们来说是不是也是一种比较棘手的事情？

  徐翔（派出所所长）：要是取了采取的措施不恰当，有可能更大的纠纷又在后面了。因为现在农村，一旦采取措施，可能会引起冲突，他们家属一来可能就是上百号人

  记者：就是不希望一个小的医患纠纷事件演变成一个群体事件？

  徐翔（派出所所长）：对。

  近年来，恶性医闹，刺医伤医事件频频发生，患者维权暴力化倾向日趋上升。保安和派出所在医院联合设立警卫室，张贴报警电话但是，这些都无法阻止医患纠纷升级为群体性事件的危险趋势。

  邓利强（中国医师协会法律事务部主任）：为什么会有医闹的发生呢？有人说，患者权利得不到保护，闹了，可能得到的（赔偿）更快一些；还有另一个原因就是对医闹的处置力度不到位。医闹发生后，不仅是对医疗秩序的扰乱。同时，也是对社会秩序的扰乱，更是一种不良的示范作用。所以，应该提高对医闹危害性的认识，加大处置力度！然而，很多家属在医疗事件发生后，不愿意走法律路径，不做医疗事故鉴定。但一直没有停止跟医院讨说法要赔偿。

  廖文彬要求医院赔偿至少50万，医院则认为他们没有责任，但出于人道主义赔偿，赔偿10万元以下。

  记者：一方面认为医院没责任，另一方面为什么又愿意赔偿患者家属钱呢？

  刘辉（副院长）：现在这种社会环境下，医闹比较猖獗，他能坐下来已经是一种进步，如果他的要求不是太出格，有时我们也会配合来做一下。我觉得还是对患方的一种安慰。

  记者：一方面你们在抱怨患者在医疗纠纷后不走法制化的途径去解决，另一方面又愿意掏一些钱来息事宁人。这个问题从长远来看，你们也是恶性循环中的一环。

  刘辉（副院长）：其实我们非常弱势。心理上矛盾，但有时候不得不这样做。

  记者：在你看来，医院为什么不愿意坚持必须用法律的途径？

  邓利强（中国医师协会法律事务部主任）：因为医院的秩序要恢复，再加上有时地方政府施加的一些压力，基于这种想法，医院会愿意尽快息事宁人。

  廖文彬坚持要赔偿50万，在医调委的调解下，同意将金额调整到30万。

  但是由于没有做医疗鉴定，医院坚持认为自己没有过错。调解从而也难上加难。

  记者王志安感言：

  一个月内两起医疗纠纷，让石林县人民医院陷入到一场麻烦当中。由于患者家属不愿意做医疗纠纷鉴定，这两起医疗纠纷产生的原因及责任很难厘清，而事件的后续处理也面临一系列的不确定。

  采访中，几乎所有的人对医闹都深恶痛绝，但一具体到事件的解决，原本该坚持的原则，该履行的法律，又都变成了看看情况，和所谓的人性化执法。而事件的结局很可能又陷入到小闹小解决，大闹大解决的恶性循环。每个人都该明白，一个众所期待的法治社会不会从天而降，他取决于我们每一个部门，每一个人的共同努力。医闹的受害者，也很可能是恶性循环中的一环。

  目前，廖文彬和秦宇超分别和石林县医调委签下协议，同意为他们的亲人做医疗事故鉴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