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医生的自述:我在协和MICU的日子
导读 | 导读:有人说我们做医生的冷血,过于理智。我们很难从理智的角度去解读人和人之间的情感,只不过见过的生生死死多了,更容易看穿背后交织的东西。即便如此,遇见那些真情真性的病人和家属,父母子女,爱人朋友,我还是会为之动容。 |
导读:有人说我们做医生的冷血,过于理智。我们很难从理智的角度去解读人和人之间的情感,只不过见过的生生死死多了,更容易看穿背后交织的东西。即便如此,遇见那些真情真性的病人和家属,父母子女,爱人朋友,我还是会为之动容。
1.每天十公里
对于每个协和内科的住院大夫来说,MICU的轮转都是个坎儿。
病人的病情复杂危重,瞬息万变,班上忙起来就和打仗似的,所有人在病房里全吼着干活;病房的领导,从主任到主治,对临床工作的要求精益求精且以身作则,给我们这些小大夫树立榜样的同时也带来无尽压力;生离死别变得稀松平常,各式各样的家属来去匆匆,哭哭笑笑,和他们的谈话需要投入大量的精力,小心翼翼帮他们平衡投入和回报的关系,经常谈话谈的我口干舌燥;看病人跟养孩子一样事无巨细,还生怕出错,每个24小时班上完都跟脱层皮似的,常规白班必在12小时以上;这里操作多机会多,是个锻炼人的好地方……
话说我的手机有个计步器,以前即便到西院去轮转,每天也大概就八千到一万步,在MICU这个只有15张病床的地方,每天至少一万三千步,相当于走十几公里。
简而言之,就是累和充实。
不过,这些都不是我想说的东西,因为这是我选择当医生的时候就可以预见的。
在这里短短的三个月,让我感触最深的还是人与人之间的各种各样的情感,会让人觉得,好好活着每一天,比什么都重要。
2.我的房子怎么也值两百万
刚到MICU的第一个月,病房从西院急诊抢救室收过一个AIHA(自身免疫性溶血性贫血)的老太太,服用了足量激素后继发肺部PCP,在家里因为缺氧晕倒在家里,120送到西院急诊抢救室迅速插管上机,吸纯氧十几个PEEP氧合也才八十几。
收进来后留了痰,迅速诊断PCP,把磺胺吃上后剩下的就是看病人造化了。病人的子女都在国外,每天来探视的家属只有老伴一个人。因为病情不见好转,我们和病人的老伴儿谈,告诉他估计会不好,继续撑下去可能很可能人财两空。老伴儿是个非常倔强的老头,说你们别那么没信心,我的房子怎么也值两百万,卖了的话怎么也可以撑很久吧,我们老两口相依为命,怎么也不能放弃。
好吧,我们只能硬着头皮苦苦维持。
但是病人的免疫抑制实在太重,病情还是一路走下坡路,直到有一天上了ECMO,氧合还是只有七十几。
也可能是看到了我们十几天来苦苦支撑的艰难,也可能是看老伴插满了管路的不忍,终于有一天,老先生说,不坚持了,让她走吧。
病人走的那一天,老先生办手续干嘛的异常平静,我们都有些觉得出人意料。出病房做检查的时候,我看到老先生一个人在我们病房外的楼道里站着仰头大哭。
是啊,相濡以沫了一辈子,从此就只剩下一个人了啊。
3.过二十年来找我吧
前几天从急诊收上来一个33岁的青年女性,病程大概三个月,发热肝脾大淋巴结大全血细胞减少,EBV拷贝数暴高,一看就不是好病。在外院诊断了噬血,搞不定了送到我们医院急诊,骨穿诊断了淋巴瘤白血病,在等待免疫分型的时候人抽了,插管上机后收进来了。
以我们医院过去的经验,淋巴瘤合并噬血的病人几乎没有获得长期生存的,即便第一程化疗有效也全都复发了,除非这病人的分型是个B细胞淋巴瘤,而且对美罗华反应超好才行,这可能还有点希望。
病人的分型很快回来了,一个B细胞的标志都没有。神志的问题经过简单处理也转清了,就是肺内有些问题还脱不了机。
病人是农村来的,家里比较拮据,陪她看病的是丈夫和父母,病人还有俩孩子,最大的才四岁。据她先生说,家里的房子和地已经都卖了。
话说血液科的教授们真的是义薄云天,我们把这个病例提交给血液科专业组查房,虽然病人很重,还插管上机,但是所有的教授都表示这个病人只要家属积极他们可以接可以尝试化疗,但是一定要和家里说清楚预后极差,治疗代价很高,如果家人经济条件很差要慎重考虑。
我们和家属反复谈了好几遍,告诉他们很可能花了钱人也活不了多久,如果家里人依然愿意不计得失地赌一把,我们可以给她打化疗,但是鉴于家里的条件并不好,上有老下有小,一定要想清楚。病人的丈夫一开始还是很积极的,反倒是病人的父母萌生了去意。
经过一夜商议,第二天一早病人的丈夫和父亲堵在病房门口跟我说,不治了,回家。
走之前,我让病人丈夫进病房看看病人。一个一米八几的汉子跟孩子一样在办公室里哭了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去见病人前还问我说你看我眼睛红不,她看不出来吧。临走之前,病人丈夫哭着说,她走了以后过二十年,我希望她还来找我,眉心有个痣,我忘不了。
4.给您剪指甲都没剪好
第二个月曾经收过一个肺部间质病变合并感染的老先生,肺已然是蜂窝肺了,回来的希望很渺茫。
折腾了一个多星期,还是走到了灯枯油尽的境地。临终的时候,我让家里人进来看看老先生,他儿子小心翼翼地给病人剪手指甲,可能是因为情绪激动,剪破了小指甲旁边的指头。
病人儿子一下子就绷不住了,大声哭着说,爸,对不起爸,我太笨了,给您剪个指甲都剪不好,爸您别生气。
听得我唏嘘不已。
5.我们明天早上就得飞走了
第一个月有一个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的小姑娘因为化疗后粒缺感染性休克转进来。
我之前从来没见过这么重的休克,迅速出现了心肌抑制,在CO才一点几的情况下支撑了好几天。
通常我们只有下午四点到四点半这半个小时探视。但是有天晚上门口有人按门铃要进来探视。原来小姑娘是在美国念书的,这次专门回国来看病。结果她在美国的同学知道她进了ICU,专门请了假飞了十几个小时回来看她。她的俩同学操着中英夹杂的语言跟我说我们明天早上就得飞走了,求求您让我们看看她。
想想我也才脱离学生时代没多久,想想我那些至交好友,我就破例让他们进去了。后来领导知道了也没有说我,只是叹了口气说,这也是同学情深啊……
6.咱们再也不吃药了
一周多前收了个肺癌终末期的老太太,肺内长满了肿瘤,呼吸已经完全撑不住了。家里人拒绝了气管插管,唯一的要求就是别让病人太受罪。
我加了镇静药物,让病人好受一些。病人临走之前,我让家里人在床边上陪着。家里人边擦眼泪边说,这下好了,咱们再也不用吃药了。
前两天碰见病人家属,家属非常感谢地说,谢谢您,让她走的时候不那么难过,让我们能安静地进去陪陪她,这对我们很重要。
7.我们的遗体都捐给协和了
还有个感染性休克的快九十岁的老太太,肾盂扩张急性肾衰,我们猜测可能是肾盂感染导致的休克,寄希望于穿刺引流了肾盂积水可以逆转病情,只可惜这次我们猜错了,引流液无比清亮,病人的循环持续恶化。
病人家属非常看得开,迅速放弃了后面的有创抢救措施。签字的时候,病人的老伴甚至还有些轻松,他说,大夫,没事的,我们的遗体都捐给协和了。你们尽力了,我知道你们尽力了,就行了。
8.没事,我就在这凑合凑合
病房里有个脑炎的小姑娘,在外面抽了两个月治不好,家里人跟当地医院签了生死状,找了急救车开了整整两天两夜从乌市开到北京。
诊断清楚了,主要治疗也做了,但是小姑娘没有非常明显的神志恢复的迹象,病情进入了僵持的阶段。
昨天夜里夜班,我出病房取参考书,发现孩子的爸爸就蹲在病房门口。我问他这么晚了怎么您还在这里?他笑笑,说,没事,我就在这里凑合凑合。
看他胡子拉碴的样子,和给孩子治病的不遗余力,想起他说因为工作地点离家远,以前每个月才见孩子一次,问小姑娘过敏史的时候他都需要打电话问孩子母亲,我也说不清这个父亲的心中的想法了。
也可能这个父亲没有出现在孩子成长的每一个时刻,但是孩子最需要父亲的时候,他如影随形。
9.我们都不是亲生的
病房还有个老先生,感染性休克急性肾衰收进来的,最难熬的阶段过去了,但是血管活性药物无法减停,肾脏也不能恢复了,也是僵在了这里,时间久了,花费也大,病人家属压力山大。
但是也不能不治啊,老人的儿子四处筹钱,继续勉力支撑。昨天夜里,病人家属给病房打电话,说我求求你们了,把老爷子治好吧,我告诉你们,其实我们几个子女都不是老爷子亲生的,我们太难了……
我一时也不知如何回应,这都算不上unconditionallove了,确实是真不容易啊。
10.问世间情为何物
小时候看小说,觉得杨过和小龙女直接的感情就算惊天地泣鬼神了,金庸在书里写到江城子的时候不知道多少人都为之落泪。
现在工作了这么久,在医院这个小社会里看到了这么多的真情实感,才意识到和文艺作品比起来,真实的情感更加有力量,扑面而来,有时候压得人透不过气。
有人说我们做医生的冷血,过于理智。我们很难从理智的角度去解读人和人之间的情感,只不过见过的生生死死多了,更容易看穿背后交织的东西。即便如此,遇见那些真情真性的病人和家属,父母子女,爱人朋友,我还是会为之动容。
我时常恨自己无能,不能更快更好更省地为病人祛除病痛,我也时常怨社保无力,我们被迫总是和家属谈钱钱钱,让病人在费用面前低下头来。我想做的无非就是做一个纯粹的医生,治病救人,不必看着病人这些情感的纠葛而心中五味杂陈。可这又谈何容易呢?
我经常把病房发生的事情讲给妻子听,妻子有一天幽幽地问我,如果她也得了治不好的病,我会怎么办?我说我会做理智的选择,但是说实在的,到时候我多半也会任由情感控制决定了。
问世间情为何物,谁又真的说得清呢??
(重症医学医师分会微信公众号《问世间情为何物——我在协和MICU的日子》作者:夏鹏,北京协和医院内科医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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