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真实的80后女医生：这个时代，医生都是英雄

【编者按】：与之前采访庄晓东的初衷一样，就是想通过采访第25届长城国际心脏病大会（GW-ICC）青年医师奖的得主，直面当代青年医师的生存现状、所思所想。我们无意于对任何人歌功颂德，我们只是想在医脉通这个平台、这个百万中国医生的精神家园里，真实地反映属于我们医生自己的生活。我们不需要CCTV式的英雄塑造，因为英雄本出色，无需再塑造。今天的主人公叫赵珺，1983年生，硕士学历，天津市医科大学第二医院心内科主治医生。

》》关于这次采访

医脉通：约你采访很不容易哦，每次不是有手术就是刚下夜班。

赵珺：是挺忙的，因为我现在的岗位是“科住院”，相当于住院总，上24个小时休24小时。

医脉通：有时会连上36个小时吧？

赵珺：嗯，要是转天手术很多，可不就是一个白天都在上班。

医脉通：Hold得住吗？

赵珺：Hold不住也得hold啊，谁让咱在这个岗位呢。

医脉通：最近又有好几起医生倒在工作岗位上的事件，都听说了吗？对你有没有什么影响？

赵珺：当然听说了，微信上大家都在转。看到的时候挺难过的，但是过一会儿就好了，自己该干嘛还是干嘛去。不过话说回来，很少有心内科大夫猝死的，因为猝死最大的原因就是心梗。心内科的大夫在这点上对自己还是很关注的。比如吃饭的习惯，你如果和一个心内科医生尤其是三十岁以上的心内科医生一起吃饭，会发现我们吃饭是很讲究的，比如蛋黄全扔掉，油腻的东西吃得很少，还有就是运动嘛，比较注意这一点。

医脉通：当了多久的住院总了？

赵珺：之前其实已经上过1年多这样的班了，因为科里其他人念博士（或？）人手不太够，领导就让我再上半年。呵呵，本来我应该解脱了，不过这应该是最后一次，到元旦就结束了。

》》关于长城会

医脉通：今年比赛之前对长城会青年医师奖有了解吗？

赵珺：之前就知道有这个比赛，但对自己没有很多信心。今年刚好有一篇SCI，主任就说让我投稿试试，没想到真中了。能有这样一个机会，我还是很开心的。

医脉通：比赛是全英文的，那么忙有时间准备吗？

赵珺：英文确实需要专门抽时间准备，比赛前几天利用下夜班的休息时间稍微突击了一下。

医脉通：上完一个24小时的班已经够累了还要学习，有没有觉得比赛成了负担？想过放弃吗？

赵珺：这个还真有，但是一想，对于我们年轻医生来说，这种机会还是蛮难得的，咬咬牙就挺过来了。我是下了夜班直奔火车站去北京的，精神状态本来就不太好，比赛的时候又是第一个上去讲，我觉得肯定没戏，所以连评审结果都没听就直接回家了。睡了一觉就到晚上，得知自己获奖很意外呀。

医脉通：不意外，哈哈。你当时累成那样都没有精力继续紧张了，又想着赶紧讲完就回去睡觉，因为心态放松反而状态不错呢。

赵珺：（笑）也有可能吧。

医脉通：长城会的开幕式还是很高大上的，颁奖仪式你也没参加？

赵珺：颁奖那天整赶上我值班，去不了咯。

医脉通：那如果不是因为这个比赛，今年的长征会你是不是压根儿就不会去啦？

赵珺：是啊，没有时间。

医脉通：原来去得多吗？

赵珺：就是抽时间吧，其实我们在到年资很高之前都是非常非常忙的，如果我不在现在这个岗位，门诊、急诊相应就会很多。也只是利用自己下夜班的时间，选择性地去北京听会。

》》关于急诊值班

医脉通：你说到急诊，我的思绪又飞走了。

赵珺：对，急诊是相对比较乱一些。

医脉通：你没有出现过被病人或家属怎么怎么样的事情吧？

赵珺：我没有出现过。其实我出心脏科急诊的时间有两年多吧，急诊的病人很多。我记得很清楚，我一个晚上的最高记录，有一年的平安夜，从晚上7点到早上8点，我一共看了60个病人。其中从凌晨1点到3点，120连续送来7个病人，都是我自己看，病人病情也都很重，家属都很着急，哪个处理不好都可能有纠纷。

医脉通：为什么只安排你一个人值班？

赵珺：因为科里医生不够用啊，年资太低的医生不安排出急诊，一般需要主治以上，各方面经验会好一点。但是主治及以上的医生还得分出一部分来做住院总、做手术，所以每个岗位人就比较紧张。

医脉通：我觉得心里很沉重，虽然平时也总能看到类似你说的这些情况的新闻，但是亲耳听你说还是挺难受的，感觉很残酷。

赵珺：确实挺残酷的。从晚上到早上，亲眼看着一个一个病人就这么死去活来，还要不停跟病人家属交代病情、写病历、告诉护士怎么用药。有时就觉得自己在满场飞奔，从抢救室、监护室再到观察室。因为你不可能忽略任何一个病人，对留观的每一个病人都要心里有数。可能一抬头手里就有一摞病历本，脑子里一边想这个病人是什么情况手一边在拼命写记录。

》》关于锻炼身体

医脉通：那个疯狂的急诊夜班值完你没有病倒吗？

赵珺：没有，从事我们这个行业必须要有强健的体魄。我一般下夜班即使再累都会逼着自己去跑步，长跑5000米，最近空气质量差我就在家用跑步机跑。

医脉通：下了夜班去跑？

赵珺：因为上夜班的时候没有时间嘛。比如今天上午天气不错，我正常下夜班了，一看时间还够，就先去跑个步。

医脉通：从医学角度讲，刚熬完夜就这么运动，是不是对身体不好啊？

赵珺：都认为熬夜以后应该好好睡一觉，我两三年前也是这么干的，按理说我当时体质应该比现在更好，但事实不是的。不运动的话你的身体是负平衡，你觉得你在睡觉在休息，实际上你的身体是吃亏的。那么多病人在急诊门诊那么狭小的空间里头围着你看病，很容易感冒的。这是我的亲身体会，自从运动以后，精力比原来充沛很多。如果不坚持，体会不到这个好处，我现在已经坚持了一年多。

》》关于孩子

医脉通：这个确实很需要毅力。你结婚了吗？

赵珺：我结婚了，我们家孩子已经4岁了。

医脉通：哪有时间照顾他呀？

赵珺：没有时间，完全没有时间。4个半月产假休完我就上班了，孩子在上幼儿园之前一直是我妈带的。3岁半该上幼儿园了，我和我先生都是心脏科医生，下班时间都不确定，连接送孩子的时间完全没办法保证，就让奶奶从外地接过来住帮着带孩子。

医脉通：孩子那么小，你们老没时间跟她在一起，能跟你们亲吗？

赵珺：现在大一点了，还是很亲的。三岁半之前不行，孩子就黏姥姥，刚回来的时候根本不跟我睡，而且完全想不通“为什么我要和妈妈睡不跟姥姥睡”。那时候我们还是很难过的，后来下夜班尽量多陪他。

医脉通：你这种工作状态，是不是还得跟孩子“倒时差”？

赵珺：（笑）为了陪他我下夜班不能马上睡觉，他不上学的时候我就一直陪他玩，到他玩累了我就陪他一起睡午觉，他起床我就和他一起起床，就这种状态。那时候其实也挺累的，上幼儿园就好多了。跟我时间长了，现在和我关系很好。

但有时候也挺难过的，我现在这种岗位，比如我今天跟他说晚安，可能我就要后天晚上才能见到他。转一天，再转一天，晚上才能看到他。一开始他也不接受，很可怜地说妈妈为什么明天你不回来呀。有的时候他给我打电话，尤其晚上，他说妈妈你回家吧，回家睡觉多好呀，你干嘛要在医院里睡觉。我想我要能在医院里睡觉就好了。（笑）

有时候他实在把奶奶磨得没办法了，奶奶就带着他来医院看看我。十月底我过生日，那天我正好上班，我老公孩子还有奶奶一起来医院里看我，还要提前问好我没有手术，然后见我一面，一共一个小时左右。后来又有急诊，我说你们赶紧回家吧，劝了半天孩子也不走，非要跟我在医院住。

我们真的有医生是这样的，家里没人带孩子，上24小时夜班的时候就把孩子带来，直接从学校接到医院，甚至有时候让自己的学生去接。没办法，有的医生要孩子比较晚，父母年纪大了没办法帮着照顾，就是这样。

》》关于考虑转行

医脉通：真难想象你是怎么坚持过来的，有没有考虑过转行或者调到相对清闲的岗位去？

赵珺：这个吧，我身边的一个例子，一位和我同一年参加工作的关系不错的同事，去年年初就选择离开这个岗位，彻底不当医生了，去做别的行业。他觉得这种辛苦性价比太低，没有回报，如果以同样的努力去做其他工作，收入和生活质量都会高很多。我也有很多其他同学离开临床，也都过上了很好的生活。

但我的父亲是医生，我的老公也是医生，就感觉自己心里面是有信仰的，我觉得还是要坚持，能坚持。我总觉得人性是善良的，90%的人真是来看病的，不是那种来了就挑错找茬。以诚相待应该能获得他们的理解，他们会信任你的。

虽然网上时不时老曝出一些伤医害医事件，中国的医生也不像一些发达国家那样可以得到很高的报酬，但既然当初考了医学院校，选择了这个职业，又经过这么多努力坚持到今天，我相信我还是会坚定地走下去。

医脉通：很敬佩，真的很敬佩。

赵珺：这个工作吧，虽然不如别的岗位性价比高，但起码能给你一个温饱有余的生活。只是没有生活质量，没有时间去享受生活。就拿旅游来说，对普通人来说可能很简单，但是对我们来说太奢侈了。

以前上学的时候因为没有钱，现在经济上可以承受了，却发现没有时间了。不可能和领导说我请一周假去旅游。别说一周了，连三天都不可能。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岗位，你走了就得有人来替你，别人就要多上班、多劳动来补你的缺。这是一个团队嘛，大家都有这份责任，都会觉得于心不忍。可能你以为我们到年资很高的时候，比如当主任啦，可能就不会这么辛苦了。其实不是的，他们也辛苦，只不过要操心的事情不一样了。

我们现在就是坚守自己的岗位，尤其是春节，我都记不清楚有多少个年三十在值夜班。因为我是天津本地人，领导会照顾外地同事，他们要回一次老家三天两天肯定不够，我们这些离家近的就多上几天班让别人回家。后来我母亲对这一点已经看得很开了，因为我爸也是这样，所以她觉得如果有一年三十或是初一我们全家人能凑到一起吃顿饭，她就觉得非常开心。

》》关于当医生的父亲

医脉通：你爸爸应该也是那种特别好的医生吧。

赵珺：嗯，我爸也是这样，有时候家里正吃着饭，别人给他打电话需要他去，他就去了。他还有两年就退休了，这种占用休息时间的事可能稍微好点，但有时候熟人会直接来家里找你，就感觉没有个人生活了。

比如我好不容易带着儿子回家想睡个午觉，还会有亲戚朋友找你看病。下午2点或3点，我想我那时候要睡觉，但是没有办法，已经答应人家了，就得给别人看，有一种责任感吧，如果不看的话别人就觉得这个人太差劲了吧，当了医生就瞧不起别人了。

睡觉时我手机都不敢关，这样我还能用来电显示看到电话。我会把铃声调小，只要对方电话打得不是特别执着，我还能睡觉，要是特执着就肯定有事，那就得接。

医脉通：我觉得我现在打这个电话就是在影响你休息……

赵珺：没有没有，我的微信是没有声音的，我能看到微信就说明我是醒着的，还好还好。

医脉通：你好乐观！

赵珺：我也觉得我挺乐观的。当医生这个事儿，当初是因为喜欢才选择，既然选择了就坚定地走下去。还有比如说值夜班这件事，喜欢或者不喜欢都要去面对，不如怀着喜欢的心情去面对每一个病人。我觉得当你面对病人的时候，看着他的眼睛和他真诚地交流，就我工作这么长时间，我感觉99%的人还是可以沟通的。

医脉通：对，你要真对病人好，他们肯定能感觉到。

赵珺：是啊，有的人会记下来我什么时候出门诊、急诊，然后专程在我上班的这天去看病。或者有些人我们平时相处得比较好，我甚至把我的电话给他，有时候会打电话问我调一些药什么的，大部分人都相处得不错。

医脉通：过年过节，他们送你个小礼物或者带点土特产什么的，或者写封感谢信，是不是都特开心？

赵珺：嗯啊，有时候收到病人发的短信就觉得挺欣慰的。

》》关于还要熬多久

医脉通：你这种状态大概还会持续多久，是不是得等熬成主任了才不用值夜班？但是还得到处开会什么的？

赵珺：不，我们主任也在值夜班。50岁以上的高年资大夫还得根据医院的情况看呢，我们病房里有一位五十多岁的正高职的大夫也在值夜班。这个得看医生够不够用，如果编制紧张，而你又很重要，那夜班该上还得上。

医脉通：编制这么少医院怎么不多招些合同工、实习生什么的？

赵珺：是这样的，即使在这种医生很多的情况下，到了一定的年资，你的岗位是别人不能替代的。像我们五十多岁这个编制内的医生，手术技术非常好，相对低年资的医生做一些复杂的手术比如急诊手术我们就需要他们来保驾护航。他们可能不需要上台，但需要来看着。

医脉通：那归根结底还是人不够。

赵珺：一个是现有的人手不够，再有就是现在这种医疗环境很多人已经不愿意选择学医了，好不容易培养出来的医生又选择离开了。如果医院招很多人的话，以现在的体制和经济环境，医院要负担这些医生的工资和奖金，国家几乎不投资，就需要医院自己去盈利来解决这些资金问题。所以在这种情况下，哪个医院都不愿多招人，也许北京的好医院像安贞医院、阜外医院，他们的编制可能相对充裕一些，但应该也不会很宽松，因为也面对这样的问题。

》》关于医疗大环境

医脉通：你对现在的大环境有信心吗？在我们的有生之年能看到大的改变吗？

赵珺：我觉得很难。好多医生都不让自己的孩子学医了。因为这个确实很辛苦，很多时候不被人理解。有时候冒着很高的风险去给病人做手术，我们医生不论谁去做都想得到很好的效果，但不管是谁去做，都会有风险，就有可能做完了不好。

而现今中国医保制度尤其是很多大病的时候做手术，医保无法报销，需要病人自己担负，病人掏钱。其实还是医疗保险的问题，有的患者需要花很多钱看病，有的就是因病致贫，他就想我花了这么多钱为什么得不到好的效果，矛盾激化的时候他就会想跟我讲手术我做了效果不好，那你们究竟赚了多少钱，他就会觉得这个钱都给医院、医生赚了，他就会这么想。

这种情况，特别让人心寒，我穿着铅衣吃着射线给你做手术，我为的是什么，最后我到手的工资和奖金，只能温饱有余，性价比真的很低，同样的手术费美国是几千美金，中国是几千人民币。比如一台介入手术美国要五千美金，在中国不过三千人民币，差很多，但人家也有高额的医疗保险。挺心寒的，而且现在要求医生要高学位，念硕士博士，最后得到的待遇却不如其他行业的博士。

》》关于熟人看病找帮忙

医脉通：别说博士了，可能连有些行业的本科生都不如。

赵珺：真是这样，比如参加高中同学聚会什么的就觉得挺心酸的。

医脉通：你还有时间参加聚会吗？

赵珺：很少，要不然就是特别好的几个朋友，他们会迁就我的时间。

医脉通：一般朋友不理解你，但往往会在需要看病的时候想起你。

赵珺：对，就是很久不联系的突然打电话，我就觉得肯定有事。

医脉通：按照你的性格，一般也不会拒绝吧？

赵珺：对啊，不会拒绝，谁让我们是医生呢。

医脉通：但现在实际上在你看来看病找熟人和不找熟人真的有那么大区别吗？

赵珺：我认为就是一种心理安慰，别的医院我不敢说，可能基层医院还存在一些不太正常的现象，就我们这一级的医院三甲医院我觉得都是一样的，找不找熟人，医生的态度都不会差，都会竭尽所能地解决问题，不会有太大区别。

》》尾声

医脉通：谢谢你接受医脉通的采访，今天真的聊得很开心。

赵珺：我也挺高兴的。其实我们真的希望多一些像你们这样的媒体正能量，特别是如果能够传递给我们这个圈子之外的人，让普通的人看到，然后能理解我们的行业，理解我们医生的生活，这样我们在工作的时候哪怕工资低一点，再辛苦一点也值得，起码不会伤心啊，有时候看到那些伤医事件，或者医患矛盾特别大的事件，真是很伤心很寒心，直接影响工作热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