艰难的抉择

  心情有点郁闷，因为106床。

  病人36岁，看上去很壮的男子。周末晚上的急诊病人，重症暴发性心肌炎。转氨酶二千多，肌钙蛋白六千多，胸部CT示双肺大量斑片影，磨玻璃影，血象白细胞二万多。各项指标都显示，确实很严重。相对少见。跟家属交待病危，病人的哥哥和妻子表态不放弃。

  我们在第一时间加了大剂量激素及丙种球蛋白，加强对症治疗。第二天血压下降，植入IABP,加了多巴胺。病人血压稳定。犹豫过是否安ECMO，作为重症心肌炎最后一根稻草，ECMO无疑是高大上的代名词。其昂贵的费用，不可预期的效果，对综合技术的高要求，使其不可能成为常规手段。况且病员已相对稳定，没有ECMO的指征。

  连续2天，病员症状逐渐好转，升压药减量，心衰减轻。大家都很乐观，在CCU,看着重病人能好起来，无疑很有成就感。

  周二晚上，病员突发反复室速，血压不能维持，立即电复律。随即，心衰迅速加重，血压不停往下掉，大剂量去甲肾也不能维持，并出现呼吸停止，予以插管。病情急转直下，没有给我们留下扭转乾坤的任何机会。即使ECMO,也来不及了。

  几个小时之间，病员意识丧失，血压越来越低，全身冰冷，呼吸微弱，生命的迹象一点点逝去。

  家属一直坐在CCU门口的地上，贴着墙根，抱着行李。妻子披头散发，泪水纵横，满脸疲惫和绝望。

  将近中午时分，病人心跳已非常微弱。哥哥找到我们，要求签字放弃治疗。我们拔了IABP,协助家属给病人穿好衣服，很快，家属带着病人自动出院，因为他们希望病人能在自己家里停止呼吸。转瞬间，只剩下凌乱的病床，各种丢弃的治疗材料，提醒我们，又一个生命已经被放弃。

  放弃治疗的病人不少，这种放弃与人心和经济无关。我们尽了最大努力，却改变不了结局。看着曾经鲜活的生命最终受尽苦楚离去，对家人对我们，都是梦魇般的经历。所以，很多家属，在知道确实无望，痛苦挣扎后，理性选择放弃，减少病人最后的痛苦。

  自古艰难惟一死，比死更艰难的，是我们只有选择怎样赴死的能力。

  1月前，收治1个急性前壁心梗，并发室间隔巨大穿孔。心脏外科无法手术，安室缺封堵伞无望，我们束手无策，病人注定要走向死亡。整个过程持续了1周，病人很安静，每次查房，眼神清亮，紧紧盯着我们，充满求生的渴望。奇迹没有出现，他一天天呼吸窘迫，端坐，大汗，直到昏迷，插管。对他而言，昏迷可能更好，清醒直面自己迅速走向死亡，真的很恐怖。后来，家属选择了放弃，因为他们已没有选择。

  看过一本小说，女儿患有恶性眼底肿瘤，做眼球摘除手术还有存活的希望。父亲不能忍受瞎了的女儿，居然放弃治疗，眼睜睁看着女儿痛苦死去，还以无比优美的文笔实播过程。女儿死时，只有1岁半。因为不能忍受所谓不完美而选择放弃，我不知道该如何置评。明明还有希望，是他的心魔把女儿送上绝路。

  最近帮科室一年轻医生会诊肿瘤科，打开电脑，全是癌症晚期，很多都发生了血性心包积液，去日无多。但每个病人都拒绝放弃，在生死线上苦苦挣扎。有些人抨击肿瘤科医生不该在这些病人身上浪费医疗资源，那是因为他们没得过肿瘤。我年轻时也很骄傲，看不起惜命之人。但与绝症患者接触越多，就越理解人类畏死的本能。尊重生命，热爱生命，拯救生命，我们没有权力决定一个人的生死，只能尽人事，遵天命。

  任何时候，不要轻言放弃。当上帝确实对我们关上希望之门，就选择有尊严的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