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医生讲故事：医学，不能是那么教条的

  单位一同事怀孕了，早孕期有阴道流血、下腹坠胀这样的先兆流产症状，吃了一个多礼拜孕激素保胎，才发现原来是因为息肉。我对她说，亏你还是妇产科医生，傻×才吃孕激素保胎呢！

  她倒是也不辩解，反问我：“我记得你老婆怀孕的时候好像也吃过孕激素吧？”

  “她最多也就吃了 3 天就不吃了。”我还想辩解一下。

  “哦，那是为什么吃啊？”

  “抽血复查孕激素水平下降。”

  “亏你还是妇产科医生，傻×怀孕以后才常规抽血查孕激素呢！”终于还是让她讨回来了。这回我无话可说。

  在相关诊治指南上，确实是说早孕期有流产症状，真正可以通过孕激素治疗的可能性低于 5%，所以不建议常规服用孕激素保胎。而且，由于人群血液中测得的孕激素差异太大，没有一个可供参考的正常值，所以除非有特殊情况，否则不建议怀孕以后常规检测孕激素含量。

  从指南来看，我这同事一有症状不分青红皂白就吃孕激素，显然是“傻×”；不过我老婆怀孕的时候不光吃过孕激素，还常规抽血检查了，我也是傻×。

  其实，我老婆怀孕之前，人家找我咨询或者看门诊，我都会按照指南给出建议——没必要检查孕激素，没必要吃药保胎。那为什么还让我老婆抽那个血呢？因为我们不避孕了小半年才怀上，虽然这是很正常的现象，但是在我老婆看来，这次怀孕相当不易，所以怀上以后非常宝贝，稍微有点不舒服就疑神疑鬼，焦虑得不行。所以我就给她抽了孕激素检查，还吃了药。当然，你可以说那叫安慰剂，其实呢，是这事儿真的发生在我自己身上了，我就变成傻×了。

  再说一个我同事的事儿，这事也放在《妇产科男医生告诉你》里了，所以就直接复制过来吧。

  前面讲过春哥曾经与羊水栓塞狭路相逢，最终战而胜之，彰显侠客风范。不过，俗话说谁年轻时没犯过二啊，据说春哥还是小住院医生的时候，也出过一次大乌龙。

  那时候春嫂怀孕，到了孕后期，有天晚上吃完饭，春嫂不停的抱怨肚子不舒服，隐隐的有点痛。开始，春哥以为是吃坏肚子了，可是听春嫂描述是阵发性的下腹痛，春哥凭着他职业的敏感性，觉得有点不妙——难道要早产？果然，没过多长时间，春嫂竟然有了轻微的便意感。春哥当时就紧张了：完了，这是真的要早产啊！可不能生在家里啊，虽然他那时候已经会接生了，不过家里哪有各种无菌器械啊；更关键的是，当时孕周太小，早产儿需要马上有新生儿医生的抢救复苏，否则很难存活——得赶紧上医院啊！

  于是，春哥立马决定，让春嫂尽量慢慢深吸气，张嘴哈气，不要用力，同时赶紧拨打 120 叫救护车。很快，120 把春哥和春嫂拉到我们医院急诊室，这时候，春嫂便意感也已经越来越强了。

  急诊室的同事们当然不敢怠慢，迅速把春嫂扶到产床上，做了阴道检查：咦？宫口还一点儿没开呢！再摸摸肚子，哪有什么宫缩啊！——春嫂她，是真的要解大便啦。顿时，急诊室里笑翻了天。那一次，春嫂解了她人生中最高规格的一次大便：由专业妇产科医生全程护送，120 救护车紧急转运到急诊室，医务人员严阵以待、充分检查之后的一次大便！

  从此，120 护送春嫂解大便的事迹就成为我们医院一个经久不衰的段子。事后大家问春嫂，肚子痛是像来月经那样的吗？“哪有啊，就是有点儿绞痛，像是要拉肚子了。”春嫂也很无辜，她其实就是想解个大便而已，本没想搞得如此繁琐。

  春哥就更不好意思了：“真是的，平时产房里这样的病人碰上的太多，当时就顾着紧张了，怎么就没摸一摸宫缩呢？唉！这事儿啊，要是真落到自己头上，还真是慌了神了。”

  听过初太医当爸爸了那期《太医来了》的可能知道，小小初刚出生那两天因为母乳不足，可是被饿坏了。虽然我们知道，纯母乳可以满足新生儿的日常所需，新生儿出生时是带着储备来的，即使一两天吃不到奶也是可以耐受的，但是看着孩子饿得直哭，初太医也还是忍无可忍，要去讨配方奶给孩子吃，结果却遭到了护士的拒绝。当时我说，我们提倡母乳喂养，但是孩子饿了奶不够，给他吃点配方奶怎么了？我又不是说以后不喂母乳了，我就想让孩子不那么饿，让他舒服舒服，给他吃点配方奶怎么了？虽然我知道这种做法不符合增进母乳喂养的相关措施，但是我还是要发出质问。

  说上面这几件事儿，是想说明，医学，真的不能是那么教条的。

  是的，随着医学的发展，各种临床研究为我们提供了大量资料，我们有很多指南、规范、共识来指导我们的临床工作。从这些资料中我们可以知道，哪样做获益可能是最大的，哪样做其实是没什么用处的，哪样做其实是要冒比较大风险的。我们根据这些指南规范来向患者给出我们的建议，但是你有没有发现，有时候我们的建议会和患者的意愿相违背？

  可能冷静理性的你会认为，就算是相违背，患者最好应该听医生的话，毕竟那是专业的建议。而医生违背患者意愿的决定，其实是对自己专业的坚持，是一种理性客观的表现。我不否认这一点，我只是想提醒一下，医生对自己专业的坚持，可能并没有解决患者的问题。你作为医生的理性客观，可能只是因为你自己没有体会到那份痛苦和焦虑；而如果这事发生在你自己身上，恐怕你也一样。

  所以有人说，医生应该保持冷静，甚至是冷酷，这样他才能做出更加客观专业的判断，当你被太多情绪化的东西左右时，会影响你的决策。我承认大多数情况确实如此，但也有的时候，你的冷静理性可能真不一定就能完全解决问题。

  比如开始说到的保胎，如果你足够专业冷静的话，可以明确建议不用保胎，如果真的流产也就算了，因为很可能那是一个不健康的胚胎，而且就算吃孕激素，其实也不见得有效果。但是这样的专业对于患者的焦虑情绪毫无帮助，她们无法接受自己辛苦怀上的孩子要面临流产的危险，无法接受自己对孩子所面临的危险竟然不做任何努力。就算你告诉她胚胎可能会不健康，她们内心里也还是放不下——如果他是健康的呢？我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他要流产了吗？即使你告诉她，就算吃了药可能也没什么效果，但是她会想，万一真的有效我就这么放弃了岂不是不可饶恕！

  所以，作为医生，其实你真的有必要做点什么；就算你心里很清楚医学的无力，你也有必要做点什么。

  关于早孕流产保胎问题，指南和教科书上不仅仅说大多数没有吃孕激素保胎的必要，同时也强调了要充分沟通告知。这里的沟通其实还是挺不容易的，不是你说一句“我理解你的感受”这么简单。电影《亲爱的》里面，张国强扮演的郝蕾的现任老公对她说：“我理解你现在的心情。”被郝蕾当场驳斥：“你不理解！”是的，没有那种经历的人，真的不能理解那种感受，你只能去想象，最多试着去感受，但是你没法真正理解体会到。同样的，患者前来就诊，他们因为躯体上的不适而给心理带来的影响，作为医生，如果你没有自己亲自体验过，恐怕是真的很难理解。

  可能有时候你会觉得一个病人很难搞，甚至可以说很极端而不够配合，或许真的有他性格原因在里面；但又或许如果是你自己碰上了，你也同样难以自处。大家都是常人，也不要把自己想象的太过彪悍。

  特鲁多的墓志铭大家都耳熟能详了：“有时治愈，常常帮助，总是安慰”。大家倾向于把它理解为对医学局限性的描述，告诉大家医学其实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牛逼，它可以治愈的情况其实是有限的，而实际上不过总是在安慰而已。不过我想，恐怕它还有另一个层面的意思在里面，那就是告诫医生，不要太过自负，你所坚持的那些医学专业教条，其实只有较少的机会可以真正治愈你的病人；所以作为医生，治愈疾病可能不一定是你最重要的，你的工作中自始至终不要忘记的，就是记得要去安慰。

  而且要知道，这个安慰其实并不简单。这不仅仅是一些安慰的话，一些抚慰的动作，你可能还会伴随一些医学相关的决策。医生的安慰，甚至可能是给你吃些药。所以，这就要求医生更加深刻的理解究竟哪些做法会对患者有害，我们在安慰的时候，就算实际上没有明显的治疗效果，也应该把无损害作为安慰的底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