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声 | 一名离职实习医：我还在医院工作的时候

  作者：微博@阿昙是一朵气质妖花


  我是个医学生，渣渣小学校毕业的，毕业后回老家，一个边境小城，在一个三甲医院实习。我爸老跟我说，我们家祖上是当御医的，家里每一代人都有做医生的。我爸爸那一辈儿，我的两个姑姑一个伯伯都是医生。到我们这一辈儿了，我的表哥堂姐们，没一个愿意干这个的。结果我高考的时候，不知道怎么脑抽，就选了个医学专业，还偏偏就被这个录取了……认命了，造化啊……

  我在医院实习的时候，大概是整个社会舆论对医生最不友好的时期。各种各样的负面新闻层出不穷。每天光看新闻，就觉得中国的医生没一个好人，都应该拖出去毙了。我们有病多喝白开水就行了，医生心都是黑的，不能去给他们送钱。啧，我发自肺腑的求你们了，你们真这么觉得，就自己在家喝白开水好吗？别问我为啥，你喝白开水就能喝好，干嘛还要来医院打点滴？您是自个儿跑来的好吗？您要是真能白开水喝好了您来干嘛的？

  这辈子都记得，急诊接了个急性肠炎的，都拉脱水了不能动了，还搁那儿喊，我吃个土霉素就好了！大哥，一袋儿土霉素三毛钱我出了，您好一个给我看看呗！到底是谁给老百姓灌输的这种不靠谱的思想？五毛钱就能治百病？

  在医院实习，其实就是个打杂的，经常各科室乱窜，我特别喜欢去内勤那边儿，看他们的投诉记录本，就跟看小说一样。

  有患者家属去院长信箱投诉，说看病的时候大夫态度不好，板着个脸，看着让人就不舒服。哎唷阿姨，您希望我们的医生什么态度呢？哦，您说，大夫啊，我胃疼。医生笑呵呵的说，哦，胃疼啊，胃疼好啊，你这人这么漂亮，胃肯定长的也漂亮，咱们做个胃镜看看有多漂亮吧？怎么样，态度好吧？阿姨，出门左转大剧院，您应该去看相声不应该来看医生。哦，然后您再说，哎我这胃病治好了，谢谢你啊大夫。我们高冷的主任说，嗯，应该的。阿姨又不乐意了，这医生怎么一点儿都不热情啊？嗯一下就完了啊？好好好，阿姨我们改，这时候我们就应该说，没事儿没事儿，您慢走啊，欢迎您以后常来。阿姨您看这样够热情吗？觉得够热情您以后可得常来啊。

  医生有多辛苦，劳动有多廉价，不说出来感觉都没人知道。当然，就算说出来，也没多少人相信。

  在妇产科实习，老主任年近70。因为医术高超，被医院返聘的。我们这个小城市，地小人少，老主任的医术品德过硬，每天就奔着老主任的名字来的患者不知道有多少。说几个事儿吧。

  第一个，我是个实习生，可以进手术室帮忙打打下手，就是拉个勾递个刀什么的。跟着经验丰富的老医生进手术室，一场下来能学到不少东西。老主任愿意带新人，技术过硬嘛，一人顶俩，带着新人进去长长见识也很好的。而且，我还算是个关系户。

  在我们院，一般来说，普通的手术会进去4个医生。大手术或者叫会诊的话7、8个也正常。老主任的手术，一般只有3个医生。偶尔遇到重要点儿的，我这个实习生就进不去了，必须得换个正式的医生进去。后来手术室的护士妹子好奇就问了，主任你为啥不多带个人啊，打打下手你也轻快点儿。老主任说，一套手术服的费用就50，少来一个人就给患者省50，又不是干不动。得病了本来就费钱，这种事情能省就省点儿吧。

  第二个，某一天，从早上6点半，到晚上8点，13个半小时，60多岁的老主任在手术室里，做了9个手术，水都没喝一口。手术室的小护士轮岗都换了3批。

  第三个，说说别的科室的事儿。医院门口道路维修，把电缆挖断了。别问我他们怎么挖的，我也不知道！还好是早上，排好的手术都挪期了。结果傍中午的时候送来了一个车祸的，骨科那边的内心几乎崩溃了。没办法了，我们医院位置挺偏的，最近的另外一家医院不堵车大概得半小时，人都送来了再折腾走估计就得交代了。医院的发电机只能供应病理科药理科冷库这些地方，手术室只能用便携的小发电机，嗯，就是说，只能提供电刀，呼吸机，监控仪这些东西的电量。无影灯？来来来，手电筒要多少有多少。9个小时，手术室的护士妹子们举了9个小时的手电筒，把手术完成的。

  第四个，好多人都特别愿意吐槽一个事儿，就是医院乱收费。一进医院就让你做各种检查，验这验那的都是浪费钱。我们科室接收过一个患者，来做子宫切除。我们是三甲医院，某些化验检查设备要比小医院高端先进，当然，价格也会稍微高一些，但绝对不是漫天要价那么离谱。这个东西很容易理解，你去看电影，2D的和IMAX还不是一个价钱呢。

  这位患者跟医生说，自己没有医保，家庭条件困难，希望可以自带化验数据。医生因为同情她，也就同意了。她带来的是本市一家很出名的私人女子医院的体检报告。检查数据也都是一周之内的。我们排期给患者做了手术，手术中因为器械问题，钩子没勾住，溅了我一脸的血……因为当时溅到眼睛里了，我就出去清洗了一下，你们可以尝试一下用生理盐水从眼睛上冲下去……简直……爽……当然，这还不是高潮，在术后常规检查中，发现患者患有梅毒……梅毒！我的内心已经崩溃好吗！虽然化验结果显示的是患者的梅毒已经治愈，不会传染……当天的手术器械已经全部销毁了，医生姐姐还被扣了奖金。这几乎可以算是医疗事故了。

  所以不要再吐槽医生没有人情味，逼你花钱什么的。医生也是普通人，同情你了说不定就把自己搭进去了。另外，真心的说，如果您患有传染性疾病，入院的时候一定要跟医生护士交代清楚，也请务必不要拒绝检查。作为医护人员，可能我们看上去并没有您所想象的那种美好的“同情心”，但是我们有最基本的职业道德。不泄露患者的任何隐私，这是我们从上学开始就一直被教导的。我们也许欠缺同情，但是也不会有鄙夷这种负面情绪。“说实话”这三个字非常重要，可以保护我们，也可以保护您自己。再重点说一下，那种100块钱能做个全身体检从里到外的私人医院，是真的不靠谱的。私人医院的检验报告只有两种结果，一种是你什么都好，什么都正常，一点儿毛病没有，这说明他们根本就没给你化验，单子都是随手填的。一种是你哪儿都不好，浑身毛病，那么接下来第二个步骤就是忽悠你在他们那儿治疗了。至于治疗要花多少钱，随缘吧。

  艾玛，说到第几了？哦，反正是最后一个了。我实习的科室有个医生姐姐，博士学位。工作三年了，工资500。怎么样？说了你们都不信吧？连我都不信好么……因为医生姐姐是合同工，没有正式编制，每个月只能拿500底薪，算奖金是不算给她的。值班费倒是有的，一个夜班10块钱，一个月大概能有100块钱。结婚两年了，老公是我们医院的正式职工，有编制的那种。俩人都是外地的，没有房子，两个人分开住在集体宿舍。我们科室的人好，每个月发奖金的时候，每人匀一点出来给她一份，所以，算上这个大家帮衬的奖金，她一个月能赚2000块钱。嗯，门口的牛肉拉面8块钱一碗。

  好了，这点儿破事儿都讲完了，肯定有挺多人不相信的。不信就当我讲故事好了，我也不能逼你信。实习期满之后，我跟我家老爷子认真的讨论了一下，觉得针对我个人来说，做个医生，对我的心理健康和人身安全都有极大的威胁。本着对自己负责也对患者负责的态度，我愉悦的离开了医院。

  收拾东西走之前，我也有跟科里的医生姐姐们聊过，日子过的这么辛苦，这么纠结，为什么不趁着年轻改行算了。她们问我：病人痊愈出院的时候，你没有觉得特别高兴吗？我想了一下，回答，也没有特别高兴，觉得就是一份普通的工作做完了。不过他们来找茬儿的时候，我是真的挺闹心的。我明显的感觉到医生姐姐梗了一下。对不起，我就是如此正直=L=

  对了，当年我在医院的时候还干过一件特别勇的事情，有个老爷子重病，子女不孝没有人管，只有个老太太每天来照顾他，打听了一下，老太太和老爷子都是没了老伴的，老了没意思就凑合在一起过日子。老爷子生病的医疗费都是老太太付的，老太太每天来送饭，给老爷子吃白粥她自己吃玉米饼子，买了苹果她洗干净削了皮把果肉切小块给老爷子吃，皮和核儿还舍不得扔就自己吃了。医院的陪护床要20块钱一天，老太太就自己带个被子晚上睡在走廊的长椅上。

  我们医院的医生护士都看不下去了，后来每次吃饭都给老太太带一份，有水果什么的也都给他们送点儿。老爷子过世了之后，儿子儿媳跑来了，连亲爹的遗体都没看，就跟老太太要房子的钥匙和老爷子的存折。当时我刚好给会诊科室送病历回来，拎着个病历夹，上去就对着那不要脸的拍了几下。然后趁着他们都没反应过来转身就跑了。纯铁打造旧版病历夹，对脸拍，手感特别赞。后来被医务科的小帅哥好一顿教育，他说，你学雷锋能不能先把白大褂脱了？人家家属差点跟我动手了好么！

  我捧着茶杯笑嘻嘻的跟小帅哥说，我当时没想那么多啊，就想着反正我也快不干了，揍了他我就跑呗！我还特意带了口罩呢！我估计小帅哥当时的内心肯定已经崩溃了。后来这件事儿不了了之了，因为围观群众包括在场的医护人员，其他病人家属，清洁工人等等，都表示，打人的那个我们不认识啊，男的女的都没看清。我们医院的？不知道啊，真没见过。隔壁病房的一个家属大姐更是淡定的表示，哦，我就看到一个白影晃了一下咯，都没看见干啥了。啥？打人了？没看见啊。大姐，虽然您没看见我，但是我看见您给我鼓掌来着=L=

  【嗯，这里要高亮，打人这件事儿，我绝对是做的不对的，后来我也被严肃批评了，虽然快不干了，但是也写检讨了。医务科的小帅哥有独特的安抚能力，也是好不容易才把人渣给摆平了。暴力其实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只是因为我天生这种破脾气，一时冲动了做事儿就不过脑子。本来我爸还想劝我留在医院，出了这事儿之后他也觉得，我留在医院可能不太合适。医患纠纷里面，医务人员本身就是吃亏的一方，再加上我这个性格，指不准以后会出什么事儿。】

  我在医院的工作生活，持续了不到一年的时间，经历了很多事，见过了很多人。反正吧，医生这个职业，谁干谁知道咯。以前聊天的时候，经常会有岁数大一点的医生开玩笑说，以后我的孩子要是考医大当医生，我打断他的腿。想想真是挺让人心酸的。

  以前总有人说，医生是多神圣多高贵的职业，救死扶伤白衣天使。现在想想，真觉得就是个笑话。我宁愿，大家只把医生当成是一个普通的出卖劳动的工作者，我劳动，你付钱，就这么简单。已经不奢求尊重了，只想要个平等，仅此而已。

  那些仍然奋斗在医疗行业第一线的朋友们，谢谢你们还在坚持，希望你们能坚持的更久一点。反正我已经是个逃兵了，虽然我好像逃到了一个更危险的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