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协和医者的感悟:老有所终
导读 | 一百岁的大舅住进了ICU。其实,距离他的一百周岁生日还有11周。但是按照中国人的习惯,去年我们就为他庆祝了百岁生日。 |
一百岁的大舅住进了ICU。
其实,距离他的一百周岁生日还有11周。但是按照中国人的习惯,去年我们就为他庆祝了百岁生日。这一次是肺炎。
大舅很清楚,在氧合只有88%的时候,他说,肺炎是老年人的绝症。
不知是什么样的机缘巧合,我居然就是主管大舅的医生,而且在一个他不必担心费用的中国最好的医院。于是,虽然BNP窜到了5000,肌酐升到了190,我还是开始和ICU联系,商讨关于一个百岁老人的治疗问题。
大舅是一个命运多舛的人。一辈子有半辈子在遭罪,直到92岁,命运女神才终于对他回眸一笑,平了反。
落实政策给他带来了两大实际的改善:有了一处还算体面的房子,在中国最好的医院享受公费医疗。因此,无儿无女的大舅才有可能在外甥女工作的医院终老。
经历过那麽多磨难的大舅,不知是凭借着怎样超乎寻常的坚韧才走到了今天。而且,依然开朗、乐观。
但是这一次,两个小时一次吸痰几乎把他折磨得不堪忍受。去ICU的当天,他在储氧面罩里发出微弱的声音:让我休息一下吧。医生的本能告诉我,要积极吸痰,这样肺部才有膨胀的机会。
但是,当吸痰管从口咽通气道里伸向气管深部时,那种强烈的刺激导致的呛咳反射,让大舅的脸上呈现出窒息般的痛苦表情,令我不忍直视。
医不自治。而大舅的医疗却是由“家属”主导的,我没办法不掺杂感情色彩。
我对ICU的大夫说,请在不增加他痛苦的前提下,帮他。大概没人跟ICU的大夫谈过和缓医疗。
若干年前管病房的时候,收治过一位九十岁的老奶奶,脑出血。任何打击都容易让老人的脏器功能发生摧枯拉朽的变化,何况脑出血。
来的时候我就向家属交代,预后极差,要有心理准备。查房的时候,我和住院大夫在床旁制定了治疗原则:尽可能减少老人的痛苦。家属非常理解,在所有的抢救同意书上都签了拒绝。
几天后,老人平静地走了。家属送了一面锦旗。我知道,我一定是做对了什么。
过了几年,姐夫的父亲脑梗,也是九十多岁。我跟病房主管大夫打了招呼,让尽量照顾。我没有惊动主任,病房用了丹参静脉输液,我们医院除了丹参就是金纳多了。
非常不走运,来的时候比较轻,急性期病情加重了,意识障碍,后来成了植物状态。曾经跟我关系杠杠的姐夫跟我反目成仇,还差点跟姐姐离婚。原因是他觉得父亲没有得到最积极的治疗。
这件事让我委屈了很久。直到去年,同事的父亲肿瘤脑转移病情加重,跟我描述会诊大夫的态度不积极,我才突然对姐夫父亲的事有所醒悟。
年龄从来不是绝对禁忌症。
有些人对生活质量和生命,就是有着更高的要求,哪怕从医生客观的角度觉得那是不切实际。
但是,谁说医生的观点一定是客观的呢?生命的价值在于拥有它的人的认定。如花的年纪,有人选择凋零。残年风烛,有人仍然对生命眷恋。
医疗的价值,在于呵护生命。给不该凋零的生命重新选择人生的机会,帮枯萎的树叶波澜不惊地落到地面。
ICU给大舅制定了这样的医疗计划:抗生素、容量管理、吸痰、下床。
与其说制定,不如说定制。
下床是为了膨肺,是康复锻炼。因为,我觉得大舅应该还有阳寿。至少一两年,至少过完真正的一百周岁生日,还有11周。
每次下床,需要5个护士。一齐把他抬下来,迅速接好各种管子和面罩,遮盖好身体,系上胸带,撑扶在小桌上。
躺在床上的时候,大舅说,你们别费事了,我好不了了。下地以后,我问大舅感觉好不好,他说,好。
我注视着他的眼睛,虹膜渐渐模糊,但眼神里有一丝笑意。我不确定,那丝笑意是发自内心的,还是为了配合我的努力。
他说,我要谢谢你。
坐久了他还是虚弱。下床一个小时,大家再把他抬回到床上。仍然需要5个护士。每天下床两次。不管是上床还是下床,他虽然不需要用力,但他也很累。
我想,是不是就像我得了重感冒的时候一样,不愿意折腾,因为翻身都会全身痛。戴着面罩,加热加湿的氧气让他感觉很不爽。他说,我早晚会被憋死的。
氧饱和度100%。
我说,您就当成是桑拿天儿吧。桑拿天儿的湿度对您的呼吸道有好处。他点头,无奈地接受了我的解释。
我故意问他想吃什么。吃饺子还是吃馅饼?嘉和一品的灌汤包?
外面的树都绿了。我拿手机上拍的郁金香给他看。大片大片的,五颜六色。
《炎黄春秋》看不看?今天保姆拿来了哈医大校友刊。
咱们喝点牛奶吧!
大舅点点头。嘬住吸管不愿意松口。
大舅您真棒!累了,闭上眼睛养养神吧。
他顺从地闭上眼睛,我握住他的手。
看着他,就像看着一个即将远行的生命。
2015年4月24日凌晨
31年哈医专入学,33年入党,曾经是哈尔滨地下党宣传部长。35年被日本宪兵队逮捕,被组织营救后送往苏联,在东方大学学习。苏联肃反时被捕入狱,流放北极圈18年。54年回国,外文局工作,文革时再次坐牢10年。07年平反。他是我的舅舅,苏飞。
(转化医学网360zhyx.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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